很多年后,扎十一惹仍然忘不了剛讀大專時,“生活與禮儀”專業課上,一位女老師在后半堂課,望著臺下的一排排學生,即興發揮,認認真真教他們應該如何洗澡——
“她講得很細很細,打泡沫的時候要先在手心里打出來,再洗頭發,光洗頭發不行,要用指腹搓揉頭皮……要洗耳朵后面……”
2009年,她考到一個師范類專科學校讀文秘專業,同學大部分都和她一樣,來自極度貧困的地區,一年只有一兩次機會洗澡,老師發現后,就給他們上了那堂洗澡課。后來,扎十一惹無意中跟朋友講起這個事,覺得挺好玩的,就又在豆瓣上寫了一篇《大專課堂上老師教我們洗澡》。她把豆瓣當成內心的一塊棲息地,標注了很多自己喜歡看的書和電影,想到什么就寫什么,不過那次發文時也有點忐忑,“別人會不會覺得我在編故事,還有人要去學怎么洗澡?”
無心之作引起的巨大反響出乎她的預料,點擊量超過100萬次,以致她看到手機上不斷出現的消息提醒,還以為被網暴了。仔細看了網友寫的留言才知道,原來真的有很多人不知道一些看起來是常識的事該怎么做,于是就遮掩自己,假裝不在意或者不喜歡。扎十一惹文字中表現出的坦誠和大方擊中了大家。遠在云南的她就此被“發現”了,在“洗澡課”的基礎上,她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本非虛構寫作《我是寨子里長大的女孩》。
扎是家族姓氏,十一是出生的季節,惹是一種草。1990年,扎十一惹出生于云南一個偏遠高寒山區的彝族村寨,那是一個“較原始的部落”,“沒有自來水,沒有醫生,沒有公路,很少的家庭有手電筒,一直到6歲之前,只有一家人有黑白電視”。她7歲開始學漢語,和姐姐都通過接受高等教育走出寨子。大專畢業后,扎十一惹在云南一個邊境小城的電視臺工作,做了8年多的社會新聞部門記者。她與央視連線直播,和搭檔熱衷暗訪,臥底過專坑年輕人的黑中介,打入傳銷組織,“毒販扔出來的手榴彈就在我前方幾米處爆炸”“被斧頭砍碎的尸體就赤裸著僵硬地躺在我腳下”。那些職業經歷對一個村寨里長大的女孩來說鍛煉非常大,“出身和民族變得不再重要,崗位只在乎你能不能上、敢不敢上”,“投入工作中,很快成了我敏感、自卑、恐懼和迷茫的出口,我順理成章地變成了一個工作狂”。
刺激和高壓的工作做到第七年,扎十一惹開始每天懷念她長大的鄉村和森林,懷念小時候抱著睡覺的狗,和阿媽一起干農活時遇到的刺猬、野兔、野豬。生了一場病后,她終于鼓起勇氣辭掉在寨子里的人們看起來很體面的、體制內的工作,戰勝了困擾她很多年的驚恐障礙。2023年,扎十一惹結束了自己的婚姻,重新回到寨子。
和第一財經視頻時,扎十一惹放松地出現在鏡頭前,背后是一面藍色的墻,上面掛著兩幅充滿民族特色的畫。她剪著娃娃頭,眼神澄澈,皮膚充滿光澤,聲音懶懶的、細細的,平靜又堅定。她說,現在的自己過著很簡單的生活,微信上只有34個人。每天帶著狗出去走一走,然后再回家生火煮飯。太陽太大的時候,就在家里寫作,晚上很早就入睡了,清晨再被門前的鳥叫起來。
對扎十一惹來說,《我是寨子里長大的女孩》不僅是一部個人成長史,也寫了她的阿媽、姐姐,各種女性親戚和鄉鄰,是為兩代彝族鄉村女性的生活做記錄。她通過寫作重新梳理了自己的成長,也是一場自我療愈。“寫《我內心的另一個房間》時,里面講到很多負面的情緒,我思考了很久要不要寫、怎么寫,一開始也是沒有勇氣呈現,尤其是我上小學開始被霸凌的經歷,從來沒跟人說過。但是后來我想,都已經梳理自己的人生到這一步了,就再向前一步。一旦寫了,我就發現那個過程就好像是一次傾訴,等到文稿完成,我覺得就好像是把身體里面一直困擾自己的東西拿出來放在桌子上,可以很冷靜地去旁觀了。”
既不美化也不丑化鄉村生活
第一財經:有些人從小地方到了更大的城市,待久了就覺得家鄉回不去了,還有些人覺得小時候被家庭傷害過,大了不想回去,就像你寫的得了抑郁癥的堂妹一樣。但是你經歷了很多,還選擇回到寨子,我想一定是感到有退路才這樣,可以談談你的父母嗎?
扎十一惹:父母對我和姐姐是非常放養的狀態,他們自己也非常忙碌,要跟天搶時間,搶雨水、各種四季輪作,沒有太多時間管我們,但是他們對我跟姐姐的學習非常嚴格,我爸爸甚至可以說是嚴苛的,因為這種嚴苛,姐姐才能考上大學,是村子里第一個女大學生。
爸爸是我的榜樣,他的經歷其實很糟糕,爺爺自殺,奶奶又病重,他一個人要養活幾個弟弟妹妹。我不能說他完全沒有負能量,他是我們家中最喜歡嘮叨、吐槽的人,但是總體的方向可以看到,他一直在前進,沒有怨天尤人,先是做木工,后來又考民辦教師,一直在看以自己現有的條件,還能做些什么來讓自己和家人過得更好。
但這也不意味著阿媽就不是我的榜樣。作為個體來看,我非常敬佩她,很勇敢,有韌性,就像我書里寫的,做什么事情就要把它做到最好,是村子里數一數二的務農好手,并且奇異地掌握著天氣,在天氣預報還沒在村里出現時,總是能預先感知天氣變化。只是以前她不知道怎么跟孩子相處。
第一財經:所以你現在回到寨子,覺得寨子可以提供能量來滋養你?
扎十一惹:我覺得是我自己的年齡和心態發生了改變。青春期以及大學畢業后,我一心想要逃離那個地方,想把寨子和民族帶給我的印記割掉,做一個全新的人來展現現代生活。后來隨著年齡、閱歷增長,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,尤其是疫情對我的改變挺大的,我覺得現代生活非常易碎,非常不確定,反而鄉村生活更確定,人一直在勞作,生活是可預期的、平和的。鄉村和城市給人的時間概念也是不一樣的,鄉村的時間是按照四季輪轉來計算,城市時間是爭分奪秒,更像人和人之間的爭奪。
尤其是自然,對人是無條件地包容,不管人去過哪里,重新回到自然,它都會接納。我非常喜歡自然,自然也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。現在我每天一個固定活動是散步,不看手機,接觸自然,觀察自然,看花草樹木、鳥螞蟻松鼠,晚上睡得更好,心情和狀態也更穩定。
第一財經:這樣一種生活狀態,對你的寫作有什么樣的影響?
扎十一惹:沒有那么多巧言令色,是什么我就呈現什么,既不去美化,也不去丑化。
曾經我也信奉“成功學”
第一財經:對,你的文字很打動我的一點是大方敞亮,哪怕寫曾經的艱難生活帶來的自卑和困難,讀起來也坦坦蕩蕩,文字輕盈,但是細想又覺得那些生活是真的苦。你是怎么形成自己的寫作風格的?
扎十一惹:大家都這樣評價我,之前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,我不知道坦蕩敞亮具體是指什么樣的感覺。當時我在豆瓣上寫《大專課堂上老師教我們洗澡》,閱讀量有100多萬,出版社的編輯約我寫非虛構時,我是懵懂的,不知道我的生活有什么可寫,編輯就叫我勇敢寫,想寫什么就寫什么。然后我就知道非虛構跟虛構完全是兩個概念,我想既然我已經決定寫了,就不要去隱藏什么,我沒有什么可隱藏的。如果一個人對自己說謊,不管外界能不能識破,人跟自己相處的時間最長,自己絕對不會好受。
第一財經:今年有一本非虛構寫作《惹作》也是寫普通彝族女性的生活,但是引起很多爭議,其中一點是女主角惹作已經自殺了,作者之前并不認識她,但對她的生前生活有很多描述,有些細節被質疑是否真實客觀。為了寫這本非虛構,你做了哪些準備?
扎十一惹:我本來話很少的,從小大家對我的印象就是一個人默默待著,別人覺得也不知道我在干嘛。因為要寫這本書,我必須硬著頭皮去跟大家交談。后來我發現,其實我不用刻意跟他們談什么,尤其很多女性長輩都在場的情況下,我只要起個頭,她們自己就會討論起來,在旁邊聽著就可以了。
還有就是,我放下了對阿媽的那種……也不能說恨,就是意見。小時候我挨了母親很多很多次打,印象最深的幾次都伴隨著流鼻血。在她打我這方面,我是一直無法原諒的,從前她說什么,我都有點不耐煩,本能地想逃避。但是在寫作的那段時間,我重新審視我們之間的關系,我內心已經很平和了,我就可以冷靜地去觀察她的生活狀態,聽她在說什么,所以才有了《阿媽的渴望》那一章。
第一財經:你是怎樣做到內心平和的?是不是后來治療驚恐障礙時,成長中的創傷也一起得到專業的處理,心境才不一樣了?
扎十一惹:一方面是因為吃藥,身體狀況比較穩定;另一方面是自己想了很多,這樣下去不是辦法,總要想辦法讓以后的人生過得輕松一點。我發現我的各種不甘心也好,憤怒也好,恐慌也好,源頭都是自身,我怎樣理解世界,就會被什么樣的世界所包圍。
我還想再強調一遍,疫情對我的改變非常大。疫情前,我非常信奉社會流行的那套成功學,你得出類拔萃,你要做人上人,你要錢比別人多,過得比別人光鮮。疫情讓我明白,成功是一個很虛幻的東西,自己的生活本身才是最重要的。所以我現在生活中最大的樂趣,就是天黑了好開心,我要睡覺了,我去收拾床鋪;睡覺之前我想明天早上起來吃什么。我就只想好好關注睡覺和吃早飯這兩件事情,慢慢心也變得平和起來。
看了世界,就多了一種慈悲和理解
第一財經:所以你回去后,重新看阿媽等人,尤其是女性,視角就不一樣了?
扎十一惹:會,因為我讀了更多的書,了解了更多世界各地女性的生活狀態,再看她們的時候就多了一種慈悲和理解。尤其是對我阿媽,從前她的虛偽和要面子,我是非常嗤之以鼻的,很討厭,現在我覺得,我的心理年齡比阿媽大,所以我就變得更包容了。雖然很多事情我還是不理解,但是我可以允許它發生,這是我重新回來后心態和以前的差別。當你靜下心來,拋棄有色眼鏡和情感抱怨再去看她們,會發現她們的私人生活也是隨著時代而發生變化。我書里也寫了阿媽出去打工后發生的變化,她在藍莓直播間做包裝員,接觸到直播賣貨的概念,當揀煙員體會到朝九晚六吃食堂的生活,只是她的改變比較慢,但是慢一點也沒關系。
我寫小姨,她生了四個孩子。第一個是女兒,生下來就被公婆埋在了紅果園,第三個女兒臍帶剪掉后就被公婆抱去送人。那個女兒后來小姨找到了,她結婚的時候小姨去參加婚禮,對方不肯和她相認。但是我不想把小姨寫成是一個悲慘的母親,或者給她什么評判,只是告訴大家發生了什么。如果我再往前一步繼續寫,我覺得有點消費小姨,不想這樣做。
寫女性鄉鄰的故事時,我還寫了小時候參加春里姐姐的婚禮,村里的送嫁隊伍走到一半就停了,后面的路就是春里姐姐一個人和男方十幾二十個人一起走了,這時會有一個摔碗儀式,接親的隊伍和送嫁的隊伍一起,把在新娘家吃酒用的碗筷酒杯全部摔碎,案上拿來的餅干和酒也全部拋灑,意思是新娘不再吃娘家一口飯,不再喝娘家一口酒。當時我覺得好好玩,因為平時的生活都是很節約很克制的,不怎么有機會去參與這種破壞,長大了以后才知道這個儀式有多殘忍。不過現在這些已經都被摒棄掉了,但保留了唱歌跳舞,婚禮變成真正的喜事,全族的人都身著盛裝去為慶祝,是真正有喜事的氛圍。
第一財經:你這本書讀者評論最多的是,雖然一開始寨子生活有點陌生和新奇,但是寫到與家人的關系、工作、自我成長、對婚姻的反思時,感到在遠方的你一下走近了,大家發現彼此身上有很多相同的困境。你怎么看讀者的這些評論?為什么你的非常個人化的寫作可以帶來這么多共鳴?
扎十一惹:以前我以為,只有我的煩惱是這樣,結果書出來后發現,原來很多人也和我一樣。這就給我兩種感受,一方面我覺得大家都過得好辛苦,我產生了一個困惑: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人幸福?另一方面我又得到了陪伴,大家都是這樣,我就覺得不孤單了,我們就“賽博擁抱取暖”。尤其是當我知道我這本書療愈了很多人以后,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,不管是和讀者、出版社編輯還是和記者交流,好幾個人都是和我說著說著就流眼淚。尤其是上海書展的時候,我去做活動,有女孩買了書,就含著淚抱抱我,她什么也不說,但是又什么都說了,因為我知道生命的經驗是互通的,我非常感慨,同時又覺得很幸福。文字只是一個符號,有時候仔細想想,一個人對著一排一排的符號就能產生連接,這種感覺好浪漫,這是我們人類特有的浪漫時刻。
《我是寨子里長大的女孩》
扎十一惹 著
上海譯文出版社 2025年8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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